七夕这日清晨,  徐清圆和兰时出门去买红色丝线,顺便将之前从书铺借走修好的书还回去。

    二女刚离开家门不久,未出坊门,  听到前方嬉笑打闹声。二女驻足,还未反应过来,一群小乞儿吆喝着,咋咋呼呼向她们冲来,  又从她们身边跑开。

    那群小乞儿跑过去时,  从徐清圆腰下摸了一把,嬉笑:“美人儿!”

    徐清圆惊骇之时,那群人哈哈跑开,  而兰时一下子炸开:“娘子,  钱袋不见了!”

    徐清圆便顾不上自己被人调戏之事,忙和侍女一道去查钱袋,发现兰时怀里系着的钱袋果然被摸走了。

    兰时气得跳脚:“混蛋!偷儿可恨!”

    可是她们两个女子,等回头时,  那些偷钱乞儿已经跑没了影。她们本就不富裕的钱财损伤不少,  兰时气得满脸涨红,徐清圆安慰她:“我们住在这里,  应当有大理寺的官吏过来监视我们。虽然这些日子可能人撤走了不少,  但是附近官吏必然离我们不会太远。

    “不如去报官。”

    兰时发愁:“可是这种偷鸡摸狗的小事,大理寺怎么会管?八成把案子束之高阁,根本不理会。”

    徐清圆浅笑:“不会的。晏郎君怎么会是那种人?”

    兰时扭头看她,见女郎白裳碧裙,腰间青黄色披帛垂委,  发间金色小梳模样的簪子点几滴流苏,在额前轻晃。女郎一贯的端庄娴雅,  只是此时她笑起来的样子,眸子轻亮,唇角微翘。

    整个人像一朵开绽的三月桃花,饱满妍丽。

    兰时神色古怪,凑过去小声:“你……思春了呀?”

    徐清圆一怔,立刻去捂侍女的嘴:“再乱说撕烂你的嘴。”

    主仆二人这番打闹,冲淡了些丢钱的不快。二女相携着出了永宁坊,正如徐清圆猜的那样,她们没走多远,便看到了漫不经心的在此地巡逻的一个大理寺小吏。

    那小吏正站在一个包子铺前:“给我包两屉新出笼的,要今天刚宰的羊肉……”

    兰时喊他,他心不在焉地扭头,看到了徐清圆二人。本来不耐烦的他看到美人,心情稍微好了点,扶着刀走过来,期盼地看着徐清圆:“徐娘子,可是又想起什么没说的案情,可以报给我们?”

    徐清圆愣了一下。

    兰时快嘴道:“我们没有新的线索了。我和娘子出门时,钱袋被小乞儿摸了去。找你们报官的。”

    听说没线索,小吏态度就恢复冷淡了,他道:“这种小偷小摸找京兆府报案吧,我们不管这种小事。”

    徐清圆轻声细语道:“魏律有规定,案子无论大小,若是百姓寻大理寺报案,大理寺不能不接,否则以渎职办。这是你们晏少卿之前与妾身说的,莫非是妾身记错了?”

    小吏一滞。

    他听这个女郎用少卿压他,只好不情不愿道:“京兆府不也管这种小事么,干嘛非要让我们接……好吧,看在徐娘子的而子上,你说说这事吧。”

    徐清圆和兰时便将出门后遇到的事告知。

    这个小吏一边听,一边扭头盯着包子铺的老板包包子,他一边“唔唔唔”,一边急切的:“我要羊肉馅儿的,羊肉的!那笼就挺好的,给我留着……”

    徐清圆默然。

    小吏回头,冲臭着脸的侍女和文静的女郎一摆手,非常随意:“行了,这案子我们接了,你们等着消息吧。”

    徐清圆沉默一下,说道:“可郎君都没有问我们那偷钱乞儿的人数,相貌……”

    小吏惦记着自己的包子,随口道:“问了你们又记不住……”

    徐清圆轻声:“我记得。”

    小吏:“……”

    他因为遇到这样难缠的女子而牙疼,却碍于对方和他们晏少卿的交情,不得不黑着脸找人借了纸笔,走到旁边茶馆木桌前一拍:“什么特征,什么相貌,你写吧。”

    徐清圆已经看出这小吏的不上心,想了想,却还是将人像画下来,将那群欢呼跑开的乞儿特征记录在纸上。

    她将纸还回去,问道:“你们何时会抓到他们?”

    小吏回头对她一笑,轻蔑而敷衍:“徐娘子,我与你说实话,长安城的乞儿小偷成群结队,抓是抓不完的。大理寺平时办的都是常人不敢办的大案,之前晏少卿配合你去查梁园,事后就被我们正卿骂‘大材小用’了。

    “这种小事,你们应该去找京兆府。不过就是找京兆府,也别报太大希望。这种事遇上,就倒霉认栽吧,人没事就好。”

    兰时扭头看徐清圆,徐清圆沉默片刻,屈膝向小吏行了一礼。

    兰时还想说话,硬被徐清圆拉走了。二女走到巷口,回头看时,正好看那个小吏着急地接他的包子。

    包子太烫,小吏随手将之前徐清圆写字的纸用来包包子了。

    兰时气得要命:“娘子,他怎么这样?我早知道他不会管这种小事,但他的态度也太糟糕了。难道我们不提供郎主的线索,就和他全然无关了吗?”

    徐清圆眼睛眨了一眨,若有所思。

    她喃喃自语:“原来我原先所想的并不算错。原来晏郎君那样的官员,果真是少数。”

    她因为晏倾而对大理寺生起好感,今日一幕将她打回原形,她方知道,原来世人分为三六九等,晏倾那样无类贵贱的才是少数。

    她应当重新对这世间警惕起来。

    徐清圆安抚侍女道:“只是丢了钱财,日后我们小心些便是。这种小事,就不要麻烦晏郎君了。晏郎君来找我们时,你不许告诉他这种小事,让他操劳。”

    兰时看她一眼,徐清圆以为侍女又要问“为什么”,兰时却转而一笑,问她:“晏郎君今晚来找娘子吗?怎么找?是驱马车来吗,你们有约好时辰吗?娘子,换身衣裳吧。”

    徐清圆脸一点点红了。

    她瞪侍女一眼,说:“没有约那些。晏郎君来的时候,我们自然就知道了。何况晏郎君找我,必然是为了告知我爹的事。先前公主殿下在,他不好多说。你不可多想。”

    兰时慢悠悠地“哦”了一声,徐清圆当没听见。

    七夕佳节,她们去买五色丝线,五色丝线缚于有情郎腕上,代表一生一世的心悦期许。

    徐清圆也过这样的七夕。

    她买来五色丝线,却似乎并没有有情郎可拴,这可真是烦恼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大魏朝五品以上的官员方能上朝。大魏朝拥有实权的最高官位也不过三品,五品在大魏朝已算高官。

    晏倾的大理寺少卿属从四品上。

    朝会散会,离开含元殿,沿着龙首渠,晏倾和众位官员一同向出宫的皇城方向走去。一派深浅绯红与紫色官袍相间,整个大魏朝的权臣,大约都在这里了。

    晏倾低着头,心思沉沉地想着自己之前与徐清圆的相约。

    他很犹豫。

    他在走一条错误的路,他不应当在七夕这样的节日和一个女子同行。这会让女郎误会,可是当日,在公主和徐清圆的双重凝视下,他竟然无法拒绝。

    然而这条路不应该走下去。

    他该如何是好?

    晏倾走过一个官员身边时,那官员喜滋滋地来拉扯他的袖子:“晏清雨!”

    晏倾敏捷地躲开男人的手,只让人抓到了他袖子。男人愣一下,哈哈一笑,扭头跟旁边的官员说:“晏少卿还是这样,谁都不能挨他一下。”

    几个围在一起的官员发出善意的笑声,晏倾定定神,问他们: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拉住他的人是户部的一位员外郎。这位员外郎眉飞色舞,满脸红光:“晏清雨,今晚一起游街,咱们去北里喝酒啊。我请客!可不要不给而子……北里那些小娘子,天天嘴里念叨着你。”

    另一官员笑:“最近晏少卿不在长安,不帮那些人抓府里不听话的纨绔子弟,北里的娘子们都想念少卿了。”

    另一人:“确实确实。我家思娘说,我要是再请不到晏少卿去北里,她就不理我了!”

    大魏朝并不禁官员上青楼,这在官员之间,甚至是一种可以攀比的雅事。只有晏倾,除非办案,不然不会去北里。

    如今晏倾听他们邀约,并未应下,而是盯着红光满而的户部员外郎:“刘员外这么高兴,可是最近发了大财?”

    户部员外郎的喜色早就掩饰不住了,他迫不及待地炫耀:“之前一直拖着的那笔税收收上来了,我大魏今年收成格外好,风调雨顺,百姓安居乐业,今年税收比往年还多了这个数!”

    他比了一个手势,旁边官员们全都围了上来。

    无他,朝廷中各部方方而而,都要求于户部批钱。户部以往总是抠抠嗖嗖,这次少见的露出“土财主”气质,谁不趁此机会来分杯羹?

    户部员外郎感叹:“尤其是南边那些州府,一个个太有钱了,每年全靠他们了。”

    晏倾缓缓问:“全国赋税收成都这么好,没有欠税的?”

    刘姓户部员外郎随意回答:“怎么可能有不欠税的?不过大魏三百六十州,本来就是拿东家补西家的事儿。今年北边旱事多,好多州收不上来税。我以为今年年底又要欠钱了,都做好被我们尚书骂的准备了……谁想到年中南方的税款一到,好家伙,直接补了北边的旱,还富裕不少。”

    晏倾问:“蜀州的税也交齐了?”

    员外郎疑惑地看他一眼:“我不记得蜀州欠税,大约是交齐了吧。”

    晏倾轻声:“不对呀……”

    按照他上个月从蜀州回来的印象,他不觉得蜀州今年有能力交齐税额。蜀州不提富裕,许多百姓连庄稼都是一笔糊涂账,再加上干旱炎热……怎么可能赋税却不亏钱呢?

    晏倾对员外郎说:“郎君先不要想着饮酒取乐的事了,我与郎君去一趟户部,重新清点一下今年的税吧。”

    周围的官员们齐齐失声:“……”

    户部员外郎的喜色也僵在了脸上。

    员外郎声音都一哆嗦:“晏少卿,你这是什么意思?难道怀疑我们弄虚作假?这钱是实在的,我们没有贪啊……”

    晏倾沉静:“只是有些疑问,需要证实一下,郎君不必紧张。”

    这位户部员外郎的喜色没有维持一刻时候,被迫和晏倾一同回户部重新点税。户部中忙碌的官员们看到这位员外郎把大理寺的人带了进来,一个个齐齐哆嗦,瞪着员外郎:什么意思?

    刘员外有苦难言,只好哭丧着脸和晏倾一起去查税。他清点这些税额,见晏倾只拿着蜀州的税款在看,心里微微放下来。

    晏倾问他:“蜀州今年的税,似乎比往年交的还要多。”

    员外郎回答:“自开国以来,蜀州没有一年欠过税。毕竟这是陛下和宰相当年照看过的地方,那里的官员和百姓都淳善无比,这是陛下之功。”

    晏倾不置可否,问:“最近蜀州有什么邸报报于中枢吗?”

    员外郎叫苦:“我只是一个户部小小员外郎……少卿饶了我吧。”

    而晏倾已经对蜀州的事心生疑问,他不再留户部,而是前往中书省,想拿到关于蜀州最近几月向中枢发来的文书。中书省见是大理寺官员,以为对方是来查案,便尽量配合。

    于是晏倾在中书省的府衙查看文书时,发现蜀州上个月向中枢报了一件事——

    蜀州有军叛乱,刺史与节度使及时查明,尽杀叛逆者。叛乱之后,节度使重新收编军队,蜀州重新恢复太平。

    这个文书发来的时候,是六月下旬。彼时,距晏倾离开蜀州不过大半月。

    中枢为此嘉奖蜀州及时平叛内乱,为节度使和刺史表功。

    晏倾眉目皱得更深,觉得这个叛乱和那个没有欠税的消息加起来,联合起来看,几乎可以认定,蜀州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。他甚至疑心,自己之前在蜀州时遇到的那些官员,这一次会不会正好在“叛乱”之中被杀。

    心有疑问,不可放任。

    晏倾当即拿着文书去兵部,要求调看兵部关于这场叛乱更详细的记述。

    一整日的时候,晏倾往返于朝廷六部之中,和各部官员周旋,总算拿到了关于蜀州的所有讯息。这不可能毫无牵连。

    这半年来,蜀州发生的事未免太多——

    宋明河叛他之后,蜀州的“小锦里”当家人畏罪自尽;

    徐固是从蜀州离开大魏的;

    蜀州六月发生军人叛乱,军人杀百姓,后被长官直接就地处死;

    而气候炎热干燥,百姓的田地问题没有得到全部解决,在这样的气候下,蜀州今年的税额居然不拖欠;

    再往前看,蜀州竟然从未拖欠过税额。

    而这是不对的。

    晏倾微微闭目,回忆自己曾经做太子羡时,看到的每年蜀州的纳税额。蜀州因为山势地形之故,多困苦、贫穷,那时候蜀州每年都需要朝廷特意关照,才能运持。

    纵他治国不当,纵他不是合格的理国者,蜀州前后的差距,也不应当差出这么多。

    难道仅仅因为当今陛下和宰相曾经在前朝时任职过蜀州,大魏开国后,蜀州的变化就如此大吗?大的超脱了它本身地形的限制。

    黄昏之时,晏倾依然没有离开皇城一步,直接进宫去找陛下,向陛下报告此事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黄昏之时,徐清圆没有等到晏倾。

    只有晏倾的侍卫风若跑来告诉她们:“我家郎君今日一整天没有离开皇城,恐怕是办案太忙了。娘子不如不要等他了。”

    徐清圆点点头。

    风若舒口气。

    他对于晏倾和徐清圆的关系,一直抱持一种矛盾心态。他希望郎君身边能有一个女郎陪着,但是他又不希望那个女郎是徐固的女儿。

    他希望晏倾可以好起来;只是如果让他好起来的人,不是徐清圆,只是长安城中随意一个贵族女郎,就好了。

    兰时送风若出去,回屋的时候,看到女郎伏在案上写字。

    兰时有些不悦晏倾的爽约,徐清圆却温温柔柔,让兰时与她一道,和她出去挂灯笼。

    兰时憋着气,端着杌子出了家门。徐清圆踩着杌子仰头,将大红灯笼挂于门旁。她又将自己方才写好的字条,挂于灯笼下。

    兰时:“你写的什么呀?”

    徐清圆捂着手,被她扶着跳下杌子,微微一笑:“没什么。只是写了我去了哪里……万一晏郎君出宫后来找我们呢?”

    兰时:“你没听风侍卫说吗?人家大忙人,不会来的。”

    徐清圆说:“兰时,你不能这样嘲讽人。晏郎君是朝廷大官,必是有政务才绊住他。难道你希望朝廷的官员,都如我们早上遇到的那个小吏一样,只关心自己的包子,不关心自己的职责吗?

    “有晏郎君这样的官员,身为小小百姓,应该庆幸,体谅呀。”

    兰时努嘴:“那你挂什么灯笼?哼,你就是脾气太好了。”

    徐清圆拍一下她的手,让她不要胡说。而无论晏倾来不来,她今夜都要和兰时出门,和这世间所有女郎一样,去过七夕。

    她不留于原地等他,她有自己要去的方向。她好奇这座辉煌的长安城的意义,她千里迢迢从云州走到这里,她正要好好地了解这里。

    只是也怕他担心。

    留一纸条罢了。

    别的也没什么。

    徐清圆披上斗篷,和兰时登上马车,回头望一眼门前悬挂的红色灯笼。灯笼下的白纸黑字在风中摇晃,她轻轻抿唇,放下帷帘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晏倾走出陛下的寝舍时,拿到了陛下要他悄然离京、暗访蜀州的密旨。

    他立在宫殿前,看着满天满地漆黑中,华灯悠悠然,一点点亮起。整座皇宫如同火凤凰般,徐徐燃烧。

    他扶住长栏,看得有些怔愣,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。

    隐隐约约中,好像看到了病弱的父皇和他一同站在城楼上观灯,父皇咳嗽着和他说:“这就是长安。清雨,你要好起来,才能守好这片河山。”

    一阵冷风吹过,青年的红色官袍贴身而扬,寒潭红血般艳而夺目。

    从后上前的宦官一咳嗽,晏倾回过头,看眼宦官。

    他眼中静黑的湮灭一切的暗意,带着深渊的窒息,让宦官一愣。

    宦官陪笑:“少卿这边走,奴送您出宫。”

    晏倾仍有些恍惚。

    他说:“今夜宫里点了很多灯。”

    宦官边陪着他出宫,边笑着说:“今夜是七夕,一会儿陛下还要去兴庆宫,与民同乐呢。”

    七夕……

    晏倾心中喃喃自语,蓦地彻底回神,想到了今日是什么日子,有谁在等他。

    他脚步一下子匆忙,向宫外疾奔。离宫前,他忍不住想着宦官的话,向兴庆宫的方向望了一眼——

    那里灯火已经点亮,影影绰绰的宫人身形映在飘飞的帷幔上。

    兴庆宫是离宫外最近的宫殿,皇帝站在兴庆宫中,就可以看到宫外他的子民如何生活,听到各处府衙的办公声,从王府传来的管弦丝竹声。

    灯火昼夜不息,自昏达旦。

    晏倾走过兴庆宫,隐约听到些过去的笑声、说教、叹息、快乐。而他必须劈开过去的幻影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皇帝在兴庆宫中喝茶,内宦通报后,一个人从帘后走来,穿着常服。

    赫然是宰相林承。

    皇帝笑着向宰相招手:“子继啊,过来坐。傍晚时朕被一些政务缠身,到现在才有与民同乐的机会。朕可是遵守咱们少年时的约定,这样的日子,从来不忘你啊。”

    林承笑着走向皇帝:“臣老了,不如陛下精神好了。”

    两个中年男人都带着感慨、皱纹、努力释放的善意。

    君臣之间的友情不同于世间大部分友情那样经久不衰。

    皇帝不会告诉宰相,在宰相来之前的一刻,晏倾刚拿着他要求彻查蜀州的旨意走出皇宫;宰相也不会告诉皇帝,上个月蜀州发生的那场叛乱并不寻常,蜀州早已不是他们少年时立志起步的蜀州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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