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兰兮青青,绿叶兮紫茎;满堂兮美人,忽独与余兮目成。

    ——《九歌》

    风雨如晦,廊下悬挂灯笼,一排房舍疏朗。

    门后驿站正堂中人声喧嚣,灯火明耀;门口晏倾扶着徐清圆的肩,一同站在潺潺如溪的檐下细雨后,看着墨黑天色下披着蓑衣的骑士们。

    徐清圆踩在湿漉地砖上的赤足发冷,她轻轻一抖,晏倾便察觉了。

    她发髻已歪,留海乱额,潮湿的乌黑发丝沾着面颊。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,滴滴答答地沿着眼睫向下落,眼睛是雾濛濛的湖泊。她此时颇有些六神无主,只知道揪着他的衣袖。

    美人狼狈是不同于平时的一种美,可是晏倾看她这样,心头如被铁锤重击,他少有的、清楚地感觉到那种刺痛酸麻感——

    她不应该这样凄惨。

    林斯年看到一双璧人立在驿站门口,手中握着的缰绳因此硬得让他周身发冷。他淋着雨,觉得刺目万分。冷笑一声,他所骑的马向前跨一步,手中缰绳指着晏倾。

    他冷道:“将我的未婚……”

    晏倾平声静气地打断:“林斯年。”

    林斯年眸子缩了一下。

    有一瞬,他为晏倾身上那种清贵之气所迷惑,觉得这个人不像是普通文臣。晏倾高贵清矜,站在雨帘后望他,眸光幽若,身上气质混沌迷离。

    像沉睡的白鹤;像地狱的修罗。

    而晏倾这样温文有礼的人,第一次直呼他名字。

    晏倾说:“林斯年,你无官无爵,无品无秩。你所得皆来自你父亲,你受益皆源于你有一个‘天子之下群臣之上’的爹。若我以官民之别来对你,你便是与我说话,也当弯下腰,行大礼。

    “你之所以不必那样,是因为我不与你计较,我敬重的是你背后的宰相。”

    林斯年的目光森冷,如果目光成实质,这条冰凉的蛇必然冲来咬晏倾一口。

    而晏倾温和清傲,眼中并没有他:“我若讲究尊卑有别,你便无权与我直视对话。能与我说话的是林宰相,能让我行礼的是林宰相。而宰相是否知道你千里迢迢一路来蜀的目的?

    “若我将之告知你爹,你认为你爹会如何对你?”

    林斯年咬牙,他冷笑:“你拿我爹来压我?你以为我怕我爹?”

    晏倾依然平静:“不是用你爹压你,而是你本不配与我对话,我只与你爹对话。你若不服你爹,你去长安做什么?你当摘冠退衣,告知天下人,你与宰相全然无关。

    “到时候你再来我身边……你还能站到我面前么?”

    林斯年目光沉沉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幽火之中,他惊骇万分。

    因他始终不了解晏倾此人。

    正如晏倾所说,晏倾是高官,是重臣。晏倾整日忙的都是朝政之事,是堪破迷案。即使在林斯年那个梦中,他对晏倾的印象都是模糊的。

    他觉得晏倾很弱,很无能。不然岂会入狱,不然岂会病死狱中?不然梦中的徐清圆明明心慕晏倾,晏倾却根本保护不了徐清圆。

    林斯年认为晏倾是一个无用书生,不过是皮相好,不过是性情好,徐清圆才会被迷惑。可是那些和权势无关,没有权势,晏倾不过手无缚鸡之力!

    而今,在这样的雨夜中,林斯年正视晏倾,才发现晏倾或许和他以为的不一样——一个仅仅是脾性温和的人,怎么敢这样对他说话?

    林斯年慢慢道:“以后如何,你我都说不清。你现在将徐清圆还给我,你不知道,我与她……”

    晏倾感受到徐清圆靠着他肩,在听到林斯年这话时轻轻发抖。

    他心中便跟着一刺。

    晏倾再次打断:“林斯年,祸从口出,慎言。”

    他提醒林斯年:“你莫忘了我的官职,莫忘了我的职务所在。”

    林斯年嗤笑:“你会为了她而放弃你现在的身份?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弱女子……”

    晏倾淡声:“这便是你任意欺凌的理由吗?因无人庇护,无人伸出援手,无人胆敢怜惜?”

    他抬起眼皮,眼中光失望,如冰锋剑刃。

    他说:“若无人护她,本官护又何妨?”

    林斯年惊怒。

    他看到徐清圆仰头去看晏倾,晏倾修颀秀丽,并未看徐清圆。晏倾不知道徐清圆看他的眼中光有多亮,而林斯年已经嫉妒得发狂。

    林斯年哑声:“敬酒不吃吃罚酒!来人,给我把她抢过来——”

    他身后的骑士们才要动,便听到晏倾冷声:“谁敢?!”

    晏倾目光落在骑士们身上:“你们听令于宰相,而非林斯年。你们若上前一步,便是败宰相之名,坏宰相之誉。本朝宰相,以圣人为尊,日日自省,百官敬爱。

    “林斯年是宰相之子。但是林公不只是林斯年的父亲。”

    晏倾说:“你们将林斯年押回去,带去林公面前。我会向林公写信说明此事,并要求林公责罚林斯年之过。尔等听令行事,无功无过,不加责罚也无嘉赏。但尔等若再执迷不悟,任由林斯年荒唐下去,林公必不会徒徒坐视。”

    这样的话说来,让侍卫们想起了林承家法的严苛。

    晏倾说的不算错,林承自省严格,对待家人如同对于他自身一样严厉。在林斯年之前,林宰相身上没有一点坏名气,人人称赞宰相。前些日子,林承差点将林斯年打死在棍棒下的事,谁都不能忘记。

    那样的血流成河,触目惊心。若是作秀,未免太过。

    侍卫们后怕起来。他们跟着林斯年出来胡闹,宰相若是知道了,恐怕会杀了他们……

    林斯年怒而笑,他要下马上前,亲自带回徐清圆。但是左右被马架住,两边侍卫拦住了他。

    雨拍打在面上,林斯年忍不住被这荒唐而逗笑:“你们……”

    侍卫们拱手:“郎君见谅,我等私自离京数日,该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林斯年咬牙切齿,恨不得一刀杀尽这些碍手碍脚的人。但他此时孤立,之前受的伤没有完全好。他可以拼命,但是他若是为了这样的事拼命,似乎可笑。

    林斯年凝望着徐清圆,雨在眼帘前变得模糊遥远。

    他在自己的记忆中看到很多血,看到有人流泪,看到有人跳入火海。他朝着宿命而走,他的感情拉扯不独独是他的。

    他不能为了徐清圆而和晏倾闹得不堪,不能为了徐清圆而放弃所有。他需要晏倾对付他爹,他需要留着一切对他爹不利的因素。他自己十八般武艺上阵的时候,也要考虑盟友的重要性。

    他很喜欢徐清圆啊……但是只是喜欢。

    林斯年笑起来,双肩颤抖。侍卫们以为他疯魔了,紧张地盯着他,而林斯年笑了半天,抬起头,再看那对灯笼下的璧人一眼。

    林斯年慢慢低声:“……所以,你仍是选他?”

    徐清圆不和他说话。

    林斯年慢慢抬头,眼眶通红,看着天上的雨。

    他看了半天,勒紧马缰,淡漠起来:“好。那我们日后,各凭本事!”

    他扭转马头,御马疾奔入夜雨中。侍卫们仓促地骑在马上向晏倾拱手行礼后,连忙去追林斯年。

    徐清圆没想到,那么难缠的林斯年,会这样离开。

    原来权势是刀是剑,斩情断爱,连林斯年那样的疯子也要忌惮。

    她浑浑噩噩,迷惘万分。晏倾放下手,拉着她的衣袖,带她朝一个方向走,她也糊涂地跟着,并不询问。

    而要下台阶前,晏倾停住了,回头看她。

    她仍是狼狈的,眼中噙着泪水的。她苍白着脸看他,眼中光明明灭灭,并不知道他为什么停下来。

    晏倾轻声解释:“我们不从驿站正堂穿过,娘子这样……不适合被人看到。我带娘子从驿站后院经过,那里的灶房通着一道小门。我先带娘子上楼,回我的屋子。

    “我屋中没有人,而且刚刚准备了热水。”

    徐清圆懵懵地点头。

    他仍看着她,目光颤了一下。他和她说话的语气轻柔万分,似乎怕吓到她。

    他试探着弯腰靠近她,但是徐清圆并没有躲开,只目光迷离地仰着脸。

    晏倾轻声:“下了雨,天色又暗,地上泥很多,还有很多看不见的石子。娘子的鞋袜丢了,赤脚踩在地上会受伤。我抱娘子进去好不好?”

    他指指她的兜帽斗篷:“用斗篷盖住脸,不会让人看到娘子模样。我并非想唐突娘子……”

    徐清圆点头。

    她轻轻说了一个字:“好。”

    声音沙哑中,带着点儿软。

    她哽咽的时候,还记得他的忌讳:“我也不会碰到你肌肤……”

    晏倾低声撒了个谎:“没关系,我如今不怎么怕别人碰我了。”

    他弯身来抱她,他第一次在她清醒的、没有危险的时候抱她。而徐清圆乖乖地张开手臂,在他手臂穿梭过她膝弯的时候,伸手搂住了他脖颈。

    她像一朵很轻的云,被他抱入怀中。斗篷的兜帽盖住了她的脸,她埋入晏倾的怀中,贴着他的心脏,眼泪开始不听使唤地往下掉。

    她搂紧他脖颈,心中很伤心地想:我也不想碰晏郎君,可是晏郎君说他不怕我碰,我就当他不怕好了……我实在太累了,太害怕了,我需要歇一歇。

    晏倾抱着她,走下台阶进入雨中,又从灶房后的小门穿过,慢慢地上楼。

    她埋入他怀中,通过斗篷昏暗漏出的光看到外面的灯笼一会儿暗一会儿亮,人声很遥远。她不知道他们一路上去有没有碰到人,但是晏倾始终没吭气,她便当作他们没有碰到任何人吧。

    她依偎着他,听着他的心跳,闻着他身上的熏香。此香清静淡泊,她只在他身上闻到过。

    她模模糊糊地问:“我很喜欢这种香,可我一直没调出来。”

    隔着斗篷,晏倾的声音缥缈又温柔:“此香名叫深静香,是我娘以前专门调的,说有益于我养神。我便一直用着,外面没有。娘子若喜欢,改日我教娘子。”

    他怀中抱着的女孩儿许久没发出声音,他以为她要睡着了。好一会儿,在他要推门进屋的时候,她才极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声音柔软,含着雾。

    他无措之后,更加心疼她。

    徐清圆一直处于一种飘絮般的状态,大难之后全身疲惫,没有精力想其他的。于是晏倾怎么说话,她怎么“嗯”,全然没有自己的想法。

    她迷惘地站在他的屋中,晏倾低头来看她,让她看他的眼睛。

    她向后退了一步,他只温和看着,轻声:“屏风后有热水,你可以洗浴。不必担心,没有人会进来。”

    她点头。

    晏倾转身要走,她伸出手,拉住他衣角。他一顿,回头道:“我帮你找些能穿的衣服,找些吃的。别怕,到了这里,你就是安全的。”

    徐清圆心中恐慌而惶然,她松开握着晏倾衣袖的手,知道自己不应该拉住他不放。她强行压下去自己的不舍,低着眼睛,看晏倾推门走出去。

    屋中静下来后,徐清圆才慢慢地挪去屏风后,脱衣洗浴。

    她看到镜中自己狼狈的形象,羞窘之后,眼泪又兀自掉了一会儿。

    中途,晏倾让一位老妇上楼给徐清圆送了换洗的衣物,还带了些糕点。

    那老妇好奇地打量着这位美人,目中惊艳,几次想插话,想问她和那位俊逸的郎君是什么关系。

    徐清圆神色恹恹,并不接老妪的话,让人撇嘴。待洗过热水澡,梳发换衣,又吃了点儿糕点填肚子后,徐清圆的神智终于恢复了过来。

    她抱着膝坐在榻上,望着烛火,开始思考如今的境况。

    她被朝廷和林斯年逼得没办法,没有出路的情况下,她想赌运气学自己爹一样,从蜀州出大魏。虽然她心里知道自己爹从这里离开后,这里的路一定封死了……但是她并没有其他办法。

    像凉州那样的出大魏路,重兵看守,她更没有可能离开。

    她和兰时只来得及商量出这么仓促的办法,只能走一步看一步。而能在蜀州遇到晏倾……徐清圆下巴枕在膝盖上,想自己运气真好。

    “笃笃”敲门声响起。

    徐清圆的眼睛微微晕开光华,她知道门外的人是谁,也敬佩他将时间卡的那么好。

    她调整坐姿,重新坐好,作出大家闺秀的样子,才轻声:“请进。”

    她看到晏倾目光闪烁地望了她一眼后,关上房门。她看到他又踟蹰了一下,才提着一双绣花鞋向她走来。

    她一怔,脸颊瞬间绯红——他连鞋子也要为她准备。

    清圆咬唇,恨不得用手捂住滚烫的脸。她后知后觉地想,似乎女郎不应该让郎君看到自己脚的。

    可她已经……哎。

    这可怎么办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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